麸皮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我们无法融洽的事情。

旧事

我龄。


张仲元是被我和师傅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枯瘦如柴,形同枯槁,瘦瘦小小的一团,小巧的鼻头上落着细细的雪,出气儿进气儿都细微得像是轻扇翅膀的蝶,扑不到,抓不住。

我原本以为他救不回来了,没想到背回家灌了几口米汤小孩儿居然睁开了眼。眼睛迷迷瞪瞪的,却很亮,他傻乎乎地看着我笑,很有点春风回首的意思。

小孩儿其实已经十多岁了,只是因为连岁的饥馑和终年的流浪让他还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骨头架子都像是冬日里受了寒风的枯草,瑟缩着伸展不开。

师娘心疼他,就把他养在身边,白米精面细细地喂着,养了好些年才算长了点肉,只不过那肉依然可怜巴巴的,师娘把他抱在怀里还被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硌得生疼,一双眼泪忽得就落到小孩儿的额头上了。

小孩儿抬头,一双小小的手抚在师娘的脸上,小心翼翼地擦掉师娘的眼泪:“师娘不哭,小元儿会很乖很乖的。”

“小元儿最乖了。”宅子外面大雨瓢泼,师娘想冲出去跪拜诸天神佛,不要再给这个孩子降下任何苦厄。

小孩儿长到十四五的时候就开始跟着师傅学艺了,师傅说行走江湖该有个新名字,旧时的名字就要随着旧事随风而逝。

“就叫张九龄吧。”师傅抚摸着小孩儿的头顶,又回头瞧了一眼坐在一旁吃蜜饯的我,“你也成师哥了,能不能有个师哥的样子?”

我随性惯了,当下就起了玩心,铁青着一张脸瞧着小孩儿:“哪里来的没规矩的小孩儿,拜师不敬茶不磕头,端坐着等师傅给你磕头吗?”

小孩儿到底是小孩儿,稍微一吓就慌得不行,眼泪一下子就充盈了整个眼眶,鼻头红红的,他乖乖地跪在师傅面前,张了张嘴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九龄见过师傅…师傅莫怪…”

说着说着竟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砸在地上绽放出一朵朵剔透的花。似乎是哭得有些急噎到了,他开始小声儿地打嗝,小肩膀跟着打嗝的节奏一抖一抖的,碎发可怜巴巴地趴在他的额前,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还要忍着的招人疼的模样。

师娘从别的屋闻声而来把小孩儿搂在怀里哄,师傅则干脆脱了鞋拿鞋底追着我满屋打。

“师傅饶命!”

我喊得嗓子变了调门儿,满屋乱窜。

小孩儿起先不理我们这儿的鸡飞狗跳,只顾着趴在师娘怀里哭,哭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可我叫得实在是太惨,乍一听像是谁家的老母猪生崽儿,小孩儿终于把脑袋从师娘怀里探出来,眨巴着一双泪眼朦胧的大眼睛瞧我。

我心想,快笑啊,我极尽滑稽之姿就是为了逗你笑,你要是不笑我看师傅真能抽死我。

我原本以为小孩儿会笑的,因为我现在实在是狼狈,可我没想到,小孩瘪了瘪嘴,又哭了。

“师娘…师娘…你别让师傅打师哥了…都是小元儿的错…师哥…师哥…”

我不跑了。

我走到师娘的身边,从师娘怀里接过小孩儿,心下一篇酥软:“师哥没事儿,师哥跟师傅闹着玩呢。”

小孩儿一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眼泪一滴一滴的全数落入了我的心中。

张九龄身子弱,可肯下苦功。往往是天没亮就起来练腰马桩功,满院子只听他喘得嘶嘶作响,像是个坏了的风箱。

师傅传他长刀。长刀耍起来花架子少些,总是目的性极强的杀伐决断。所以旁人耍长刀总是不好看,煞气太重,张九龄舞刀却是好看的。

他站在空荡的庭院中,闭目展臂,双足起势,蓄力于腰。

庭院外一墙之隔,人声鼎沸,庭院内张九龄手持一柄长刀,用刀气撕裂喧闹,用刀风澄明人心。

我就懒洋洋地躺在院内那棵槐树上,瞧着张九龄。

他这样昼夜兼程,勇猛精进,那狭寒的长刀早就熔炼成他身体的延伸,我知道,我的小师弟马上就能出师了。

张九龄出师的那天是个大雪天,寡淡肃杀,只有那漫天的鹅毛大雪咆哮着席卷了整个天地间。

张九龄穿着师娘做的新衣,细细地把长刀包好背在身上,他已经长得比师傅还要高上一个头,可我瞧他的时候还能瞧出我十年前捡回来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孩儿的影子。

“师傅,九龄此去不求扬名立万,只求不辱师门,九龄不会给您丢脸的。”

他自然不会给师门丢脸,他可是九字科的大师哥。

后来我常常听说张九龄的消息,说是江湖上来了个青衣刀客,刀法了得,品行端正,很有一副大侠的风范。

我听到这里便笑,仰头灌一口杏花酒。我心想这大侠在多久以前的冬天还跟我一起爬到屋顶上数星星,他畏寒,就窝在我的怀里,指着天空一副娇俏小儿样子。

只是除了我外,谁也不知道。

然后呀。

然后朝代更迭,权力更替。这原本是常事,民族有消长,朝代有消亡,可那年头的战乱纷飞倒是害得我兄弟死绝,手足散尽,一家上上下下死了个干净。

连我,都死了。

我成了野鬼,却不肯好好投胎,只赖在黄泉路间的一家小酒馆里不肯走,白喝了店家不知多少坛好酒,瞧着新鬼旧鬼在我身边来来去去,等着岁月流过去一年又一年。

鬼差拿我没办法,却也好奇,问我为什么不走。

我便笑说:我在等人。

我真的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是很年轻了,鬓边儿染上了细霜,眼角爬上了纹路,只是那双眼睛依然是亮得吓人。

他衣衫上溅着大片的血,鬼差告诉我他是为了去给他师傅报仇而殒的命,我听罢大骂他傻子,引得他回头瞧我,我赶忙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这位兄台…”他走过来,有点犹豫:“您的声音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黄泉路上哪来的故人?”我抬头,一张遍布刀痕的脸上绽放出一个骇人的笑,“先生还是快些赶路去吧。”

鬼差在旁边无言地看着,等张九龄走了之后才开口:“你这又是何必?”

我笑着摇头。

我何尝不想亲吻他啊,像每一个旧时的夏夜一样,他悄悄地爬到我的布衾中,笑嘻嘻地来亲我的嘴。他总是很乖,连在性【】事中都很乖,只有被我欺负急了的时候才会咬我,可那一口白白的小乳牙摩擦这皮肉根本不疼,反倒点起一串橙色的火。

可是我现在怎么再去亲吻他呢,我伤痕累累,我支离破碎,我不过是一个守着回忆不肯离去的孤魂野鬼罢了。

可是孤魂野鬼是不会死的,我估摸着离我灰飞烟灭该还有三五百年,那我就还能见他四五次面。

这就足够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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